余蔚
鱼霖 发表于 2024-07-31 22:38:32 阅读次数: 841611
班里来了个转校生,是一个个子挺高的男生。
老师领着他在台上做自我介绍,我从厚厚的练习册中抬起头。对上一双碧蓝的眼睛,他的眼睛真的蓝极了,如春日晴空下大海般蓝透。头发倒不算很特别,只是比我们稍微浅一点而已。
兴安区是个小城镇,一个被山脉群群包裹的地方。这里看不到海。抬眸便是起伏的群山,他们彼此簇拥,一座连一座延伸到遥远的天际。唯一和水粘的上边的就是那几涓细流与几户人家院子里的水塘,以及雨过天晴后的路边水沟。对于玩水的记忆就只是夏日限定的泳池。那里的水极浅,许多人挤在一起,而池水又不经常换新,防溺水的救生员总共也没几个。在知道水是什么样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了。
我仅仅在书中的字里行间想象过海的真容。
我仔细端摩起他的眼睛。
他的眼睛真的蓝极了,水灵灵的泛着光。瞳孔是透亮的蓝,静谧地延伸到心灵深处,好像随时都会沉溺进去。接着瞳孔带着碎银色的浪慢慢延伸,直到漫布整个眼珠。若是再看仔细些的话,连那留白处都泛着丝丝蓝透。
看久了,当真感觉大海就奔涌在他的眸中。
因为身高问题,他坐在了我旁边。
我不太淑女地盯着他看了几秒,又匆匆收回了视线,再次投身于练习册的小山堆。
下课时有很多同学围观过来,他们都兴奋地打量着这个稀奇的面孔。
兴安区毕竟是个偏远城镇,平日里少有人会来这里游玩,更别提外国人。就学于这座学校的学生在这里土生土长十几年,姗姗学步时便和各家大人到处串门。年长一点,就撒开丫子尽情奔跑。谁家的院子开了几朵花,山野上哪棵果树结的果子最甜,大家都早已了如指掌,就像是会认谁是谁的阿爸阿妈一般。安家在这里的人们先是和熟悉的玩伴玩乐,接着步入学校,努力考出好成绩进入大学离开。
日子大概就这样重规迭矩地过完了。和那每日东升西落的太阳并无不同。
他们一直艾斯兰、艾斯兰的叫唤他。他说过自己有个中文名是余蔚。但毕竟大家都从未见过外国人,所以在本国本土上一直揪着英文名不放也未尝不可。他们问了他许多问题,余蔚一直都不失礼貌的一一回答。
我想,他的到来并不会改变多少人的生活,新鲜感总是散失的很快,人与人往往都是初见才充满热情,日子过几天就又会重归于平静,大家又会继续投身于学习生活。
2
下课铃“叮铃铃”地响了好一阵子,老师才结束那场激情的演讲,让疲倦的粉笔得以片刻的歇息。校园被学生的阵阵聊笑声注入活力,鸣蝉煽动翅膀带来风声。
因为我家离学校近,所以中午下课后,我照常是骑车回家吃饭的。
随意将几本书塞入书包,余光看见余蔚还紧握手中笔,不知道在写些什么。看起来特别认真,鼻尖沁出的汗静静地躺在那里。我随意扫了几眼,纸上尽是些我看不懂的文字。
我草草收回视线,随意抹了把汗,起身下楼去拿车。
待我跨上自行车的一瞬,好巧不巧,我看到余蔚也正摆弄着一辆自行车。汗珠仍旧安置在他的鼻尖。
“你也回家吃饭吗?”我问他。余蔚一边给自行车开锁,一边给我肯定回答。他说因为吃不惯饭菜所以会回去。余蔚悠悠地说着,手上的动作也慢吞吞地进行。我问他要去哪里,他说去安安小区。安安小区在我家隔壁,那里房价宜人,租房的人也多。我想了想,跟他说我们是一路的。
余蔚听后面带惊讶地看着我。被那双蓝色眸子直视让我有些许不习惯,但他很快别开了视线,兴奋地说走吧走吧。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城镇。
我们并排骑行,带起的风划过身侧,让人倍感舒爽。
我问余蔚这里是不是很热,毕竟地理书上说西边气候宜人,就算夏天也温婉可人。余蔚沉思了一下,摇摇头对我说,他的故乡阴沉沉的,厚重的云层将其笼罩的密不透风,冬天还总是下雨,一到下雨天就黑的可怕。虽然每年都有人来这里游玩拍照,但他不明白这些为什么会这样博人眼球。余蔚觉得兴安区的天刚刚好,太阳照常挂起,即使稍显炎热,但爽然的风总能吹散这些热气。
他说他少时去英国待过,“艾斯兰”就是这样来的。他当然也来过中国,还待了相当长一阵子,所以他一口中文才会说的这么漂亮。
……
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,几分钟的路程很快就走完了。分别的时候他弯着眼眸笑着对我说了声“待会儿见”。蓝色的眸子正闪闪发光。
头顶的蔚蓝细细包围整个星球,太阳静悄悄地悬挂在那,悠扬的蝉鸣却盖不过那份明媚。
阳光刚刚好,微风也刚刚好。
3
很快就又回到了学校,进入班级再一次对上了余蔚那双会笑的眼睛。我弯了弯眼,对他笑了起来。
4
时间慢慢地走,日子悠悠地过。
同学们很快就丧失了对余蔚探求的欲望,只是会笑着叫他艾斯兰。
围观小角落的人越来越少,最后只剩我,余蔚,微风,耀阳,蓝天与树荫。
我们总是一起骑行回家。夏天正在缓缓向终点行进,窗外的蝉好像也察觉到了这一点,于是愈发疯狂的鸣叫着,阳光熹微透过缝隙降临人世,这时丁达尔效应也有了形状。光柱进入余蔚明蓝的瞳孔时,将他衬的光彩夺目。他这时会眯一眯眼,因为他的故乡没有这般好的太阳,所以他总不那么习惯。
在学校的日子无非就是学习,有时候我们会聊天,他讲述他的从前,我聆听他的过往。
更多时候余蔚会望向窗外,阳光已经淡了许多,所以余蔚不必眯起双眼。
余蔚的脑袋托在手上,一双漂亮的眼睛透过窗户望着远方。眼中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。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那里什么都没有,只是山,无穷无尽的山,重峦叠嶂,盖过远方悠悠的云。
但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专注望着那边。我问他在看什么,余蔚才好似突然醒悟,匆匆收回视线。他顿了一下,说他在看山的那边。山峰后面会有什么呢?估计还是更多的山峦。或许山峰上有几个隐居之人过着清闲的生活,山脚与陆地交接之处建成了小城镇,如同兴安区一般的小城镇。也许山的那边是我们期待以久的大海……
但未曾翻越这座山的我们,又怎会知晓这个谜底呢?
但是余蔚说,他看到了他的故乡。从他的故乡到这要跨越一座又一座崇山峻岭,还要渡过大海。他的故乡就在那片海的旁边。
海!我梦中的海!这是我初次真正知晓海的位置,于是我赶忙抓着余蔚询问。但余蔚却有些敷衍的略过了我的问题。
他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,漫无目的地环视这片群山。
余蔚说,有机会就带我去看看他的故乡,看他的海。
我又乐呵呵笑了起来,说一言为定。
碧蓝天空映在窗玻璃上,阳光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。
5
余蔚渐渐熟悉了兴安区,他迈开脚步,在这里肆意奔跑。他也慢慢了解到了哪户人家的院子里会开几朵花,山野的哪棵果树结果最甜。余蔚变得像是我们的兄弟一样融入了这里。明蓝的眼睛时常带笑。
6
有一天,余蔚神神秘秘地说他找到了个相当棒的秘密基地,让我跟着前往。
所谓的秘密基地不过是山野上一个偏僻的地带,只是我少时从未发现有个这么个地方。
这里确实是个极好的地段。一样的蓝天白云,但微风却是常伴身侧,入秋的天气并不感到寒冷。石头的脚边被疯长的野草包围,混杂着几点黄白小花,苔藓也悄然丛生。这里鲜有人踏足,所以他们无拘无束,呼吸着这一缕清芳。前阵子刚下了场雨,混着青草的泥土味充斥着我的鼻翼。
余蔚找了块大石头,随便擦了几把,我们就坐了上去。
凉风席面而来,吹乱了他的发丝。余蔚眯着眼睛看天,我看向他们。余蔚的眼睛比高悬的天空还蓝。
他伸手虚握了握那轮白日,又很快缩了回来。
“哎,沈奕,上次我讲到哪来着的,关于我的故乡?”
我沉思了一会。“好像是那片海?”
余蔚哦哦哦应了几声,随即便开始接着他的述说了。余蔚真的是个讲故事的好手,他说大海是安安静静流淌的,浪花是镶着碎银色边的,潮起时候大海拍打着浪花奔涌到沙滩上,那些海浪霎时就碎成星星点点了,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抵达沙滩,然后一次又一次退回到海里。如果碰上落日余晖的话,那海就更好看了,碧蓝的海掉进五彩缤纷的温暖中……以前几乎每天都会有数以千记的人在海滩上看远处那片悠扬的海。退潮后,沙滩没有碎银色链子,倒是被各种奇形怪状的海螺贝壳覆盖……
余蔚说着说着又突然陷入沉默,眼中再次爬上那种我捉摸不透的情绪。
他不言语,我便也安静地看着他。
余蔚突然开口:“你知道为什么我的中文名叫余蔚吗?偏偏是这样一个晦涩难懂的字。”
“因为‘余蔚’总会让我想到那片海。”不等我回答,余蔚又喃喃道。
海,他故乡的海,那片我无法触及的海。
此时我好像突然共情了他。我上前抱了抱余蔚,安慰他会好的。
“其实我在故乡还有一个名字,我的真名。”余蔚低头看着那几点丛生的黄白小花。这种花活不久,他们太娇弱了。
“不想说也没关系。” 顺向他的目光。我也注视着这抹色彩。
天慢慢被西沉的太阳染红。可余蔚的眼睛还是那般蓝。
我不知为何总觉得余蔚终究是要回去拥抱那片海的,我想他不会困缩在这个小地方。
7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近些天来余蔚越发的忧郁了。
他看窗外的频率愈发多了起来,常常是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。
明蓝的双眸还是会笑,但似乎多了些别的情感。
我们还会去秘密基地,余蔚和我讲他的故乡,又讲他感兴趣的历史(这是他的新爱好)。但很多时候,他坐在石头上,躺在草地上,看那虚无缥缈的远方。突然又仰天长叹了一口气。他或许又想到了山的那边的那片海,我想那里也许正在遭遇什么不测,否则为何他的眼睛充满愁思。
余蔚盯着天边飘荡的白云,他突然说他一点都不理解历史上那些战争,什么法俄战争、亚历山大东征……,历史学家一定程度上肯定他们促进民族交融,促进文化传播。可文明的发展为什么要踩着鲜血呢,用人类的牺牲换来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。他说着说着情绪突然激动起来,然后又突然泄了气。他说总有一天,会迎来世界和平的吧。
我告诉他一定会的。
我们又陷入了沉默。脑中慢慢回想余蔚的愣神、哀叹,我突然想到什么。我问他:“余蔚,你还没说过你故乡在哪里呢。”余蔚楞了会,然后支支吾吾报了个名字。是个沦陷在战争中的国度。
脑中不断涌现出新闻报道,被鹰啄食内脏的小孩、拥挤在狭小房间苟活的人类、不断被炮弹炸开的鲜血还有那个充满苦难的国度。那里确实是有一片海,但也从人声鼎沸沦落到无人问鼎了……
风异常的猛烈,脸颊慢慢湿润,我赶紧伸手去抹,却阻挡不了它们变得越来越多。
余蔚轻轻拍着我的肩,打趣着说我怎么这么爱哭。
天慢慢黑了下来。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味,又要开始下雨了。
8
自从那天后,我时常盯着余蔚明蓝色的眼睛发呆,我幻想着那片海或许已经变得如常,又是和余蔚眸子一样透亮。没有导弹余波的辐射,没有大批闻到硝烟而逃跑的生物,没有再被灰黑色的世界笼罩……
或许战争已经结束,参战方在一张桌子上签订了和平协议,他们又都回到了白鸽的庇护。人们振臂欢呼,在街上举行庆典,被摧毁的楼房正在重修。一切都回归正轨,全世界的人类庆祝又一次和平。等高考结束,余蔚就带我去看故乡的那片海。
可新闻中越来越激烈的战争,越来越恶化的战况轻而易举的打破了我的美梦。百姓躲进地下,前方的战士奋勇杀敌。可阴沉如墨的乌云,倾盆而下的大雨也冲不散这弥漫的硝烟。
我看向余蔚的眼神染上悲哀。
我想他一定会回去的。
余蔚最近一直在和我说话,通常像喃喃自语,有时都听不清他要说什么。
9
余蔚还是走了。
上飞机前余蔚送我了本《战争与和平》还有本介绍他家乡的旅游手册。我给他塞了个平安福。
我之前听说那里的庙特别灵。所以我求的特别认真,就像七岁过生日时祈祷全家人身体健康一样。
他的眼角还是弯弯的,里面还是藏着故乡的那片海。
余蔚的离别并没有给同学带来太多意外,他们只是认为余蔚要回到原本的国度了,只是稍微有点遗憾外国人的离开。我换了个新同桌,日子又重归宁静。接下来,又是高三带来的紧迫。
他像从未出现一般,几个月的相处很快化为回忆。偷偷珍藏在心中某个角落。
高考很快结束了,我的成绩比预料高了好多好多,我要去外地的一所大学。
抬眼再看,还是蓝天白云,世界依然静静的旋转,黑夜过后仍然会迎来黎明的曙光。夏天还是夏天,天气预报里持续的三十多度的高温,一点一点多起来的树木,让阴凉也多了许多许多。骑自行车还是会带起丝丝凉爽,人们的喧闹也还是盖不住蝉鸣。我抬手遮住耀眼骄阳,感慨一句时间过得真快。
我有时还是会想起余蔚,想起那双明蓝的眼眸。
或许他已经当上军官战死沙场,像安德烈一般。但总归是兑现了高二老师让我们写梦想时,他写下那句“为世界和平效力。”
新闻中那片战场已签署和平协议,人们正积极投身于经济恢复与国家建设。
或许余蔚正站在那片海面前,那边的人呼喊着他真正的名字。
然后他笑着挥动双臂,奔向了属于他的故乡。
……
在某年某天,他也许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,然后带我去看山的那边。
去看他眸中的那片海。
夕阳在慢慢升起,海平面波光粼粼。